【龙墨】戏中人

一个全文版重投

同剧情曲《光雪与共》


1940年1月,上海,愚园路579弄中实新村。

女子饱含愤怒的声音回旋在室内,此时已是凛冬,她却着一袭绛紫丝绒旗袍坐在窗边,露出一截曲线优美的小腿,似乎并不在意窗外的寒风飒飒。寒风从窗外卷进,托起她鬓边几绺碎发飘飘摇摇,俨然是画中人。

“你可知我并不愿做这金丝鸟?!我宁冻死街头也绝不依着你如雀儿一般地过活!”

室内先前默不作声的男子闷声开口:“清弦你这又是何苦。”

“你把我拘在这里又是何苦?!”她猛地站起身来,摔碎了手边的粉彩瓷杯。

清脆的声响乍响,男子皱紧了眉头:“无理取闹。”

“我今日便无理取闹一回,你究竟放不放我走?!当这见不得天日的姨太太我可是当够了!”

男子显然亦是动了怒,疾声呵道:“那你便走吧,回百乐门当你那下三流的陪舞女罢!”

她听得这话愣怔了一瞬,随即掩口吃吃笑了起来,眉眼里流转的都是天成的妩媚神色,却似乎绝望之极。她笑得极为夸张,似是因笑到腹痛而深深俯下身去,随即又站起平视面前的男子,极快地抹了一把眼角。

樱唇轻启,声音若珠翠碰撞般清亮:“龙牙。”她柔柔开口唤男人的名,顿了一顿又开口道,“你可知道,适才我还痴心想着你从前或许是对我有几分真心,现下看来我却错的离谱,你从来看重的就是我这副皮囊罢了。下三流?是呵,我从前是个戏子,后来又去做了舞伶,都是末流的行当,也怪不得你乐正少爷看不上。”

语毕提起门边一口黑皮箱踏出门去,“如今我遂了你的意,高兴么?”笑颜如昙花一现,在她唇边转瞬即逝,女子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去,细高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如手指扫过黑白琴键,没有丝毫停顿。

上海本是温暖之地,此刻却飘起了鹅毛雪片,墨清弦裹紧了皮草披肩,向马路边走去,上了路旁一辆静停的黑色汽车。车门甫一关,驾驶座上的人便开了口:“办妥了?”

她无力地靠在皮座上,低声开口,嗓音喑哑:“过会我同大家一并说了罢。”

男子无言,只猛踩了一脚油门,汽车如离弦之箭,于大雪中绝尘而去。行至闹市区一家不大起眼的当铺前,招牌破旧木门紧闭,似乎是没人看店歇业的模样。二人却在这破败店面前下了车,一前一后迅速进了店里。马路上人来人往,无人注意到那扇打开之后随即合拢落锁的木门。这铺子与临街一栋小楼打通,显然只是个掩人耳目用的入口。

墨清弦快步穿过几道木门,进了走廊末尾的房间。一条长桌,两旁坐了十来个人,似乎都在等她到来。可是见了她进来却无人张口。气氛一时凝重得近乎粘稠。她见得室中如此情状,却突地笑了声:“这么严肃做什么,我好得很呢。龙牙只当我要回百乐门去过那纸醉金迷的日子,定是不会起疑心了。我在他心里,原也就是一心爱慕虚荣的女子罢。”

长桌末端的男子出声道:“别为了私情影响大事。”

她听言笑得愈发灿烂:“不过是演戏罢了,我又怎会在意?”

那男子又道:“再过些日子我们就要前往重庆了,与上海诸多杂事再无干系。你这个墨清弦的壳子,也是时候该处理干净了。”

墨清弦仍是笑着,眼角却有水波在灯下若隐若现。

 

1940年2月,上海,百乐门。

这个十里洋场的销金窟门口贴出了大幅海报,画面上的女子面容姣好,眉眼间流转的都是柔媚笑意,正是风月场里的标志模样。海报上书:墨清弦回归百乐门。

“张兄你看这海报,缘何写着“回归”二字?”

“这事我倒是有些耳闻,实业银行总经理乐正先生曾属意于她想收了去,墨姑娘也着实自百乐门销声匿迹了一段时日,现在又回来了,可不是称”回归“么。”

一辆汽车从百乐门口路过,车里坐着的两个正装男子终于找到了话题,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。而诸如此等的议论遍布大街小巷,墨清弦回百乐门重操旧业一事成了上海滩最好的谈资。战火硝烟似乎都离人间太远,上海滩有一张平静而繁华的假面,把底下的血流成河都掩盖过去。

入了夜后,百乐门分外热闹,停车场里一水儿停的德国汽车个个被擦得发亮,引擎盖子反射着车灯光芒几乎要把人眼闪瞎了去。

只因今天,是墨清弦复出之日。

厅里的灯一盏盏暗下去,窗外霓虹光影便一点点流进来。无人烦躁,无人出声。沉默挟着期待,在香槟芬芳中融成莫名的微妙气氛,悄然爬过每个人心头。

当——

钟声响起的一瞬,舞台上光芒骤然亮起,恍若白昼。正走向台中的黑裙身影粘住了所有人的目光,身段婀娜,抬手举足都自成标致风流。单看举止是优雅得不带丝毫风尘气,可那双细长的眼里分明写满了繁花旖旎。

墨清弦定定站在台上,目光涣散得找不到焦点,满眼都是摇曳的眩光。音乐在大厅里回响,她一个音符都听不进。满心的疲累与彷徨如同潮水,层层叠叠将她包围,近乎窒息。

侧台主持开始介绍这位红人儿,极尽赞美之词,她却不为所动,只是静立,丹唇轻抿。

“兜兜转转,终还是回了这里。”她在心底低低自语。美人儿微微扯了嘴角,那讥讽的冷淡神色只出现一瞬而已,快得如同幻象。

紧闭的大厅门突然被粗暴地推开。

人群登时一片哗然。今日的百乐门不比以往,进来的人都是递了请柬的,这不速之客是什么来头?

仍旧在舞台上静立的墨清弦心中一惊,似乎心中一根细弦被大力地来回弹拨,她抿紧了唇,双眼直直望着大门处。心中跃起鼓点如雷鸣阵阵,声声都提醒着她是时候该逃离。只是无路可退,无处可避。她清楚自己肩上担子是有多重,也知道自己身处权谋的巨网中心,贸贸然行动便不知要牵动多少根神经。纵使心中千万波涛汹涌,她仍是立着,状似淡然而平静。

自门口信步走进一个男人来,正式的舞会装束,理也不理身后面带乱色的侍者,略略环顾四周后便朗声开口。“在下今日不请自来,还望各位海涵。”言语中带着笑意,丝毫不见慌乱之色,似是他就是为这般风月场合而生。哪怕是眼下尴尬场景,他也应对的游刃有余。

墨清弦脚下一软,几乎要坐倒在地,只是残存的理智支撑住她,让她依旧站的优雅而笔挺。只是像画馆里的石膏模特,美则美矣,僵硬无比。“是他,果然是他。”耳边一时嗡嗡作响,心底里来回穿梭的都是这话,机械地重复上百千遍,顾不得别的思索。

走进来这个人,便是乐正龙牙,这个她曾经与之一同在愚园路生活过的人,这个她在上海滩数年间唯一一个动了心的人。哪怕过往的缠绵缱绻里掺杂了算计与做戏,可戏做得久了,便也真了。

眼前又浮现起那日别离的情景来,一幕幕如同针扎般刺在心间。旁人再不会明白,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舍得离开。若不是组织需要她做回那个八面玲珑的红人,她是真的愿意同乐正龙牙继续住在愚园路,每日只不过寻常生活,没有百乐门的纸醉金迷,更没有特科的腥风血雨。

非得要惊心动魄中磨砺过才方知,平淡亦是好的。只是步子既已迈出,便再无回头的道理。重庆方面亟待支援,上海这里伪政府的迫害日益严重,他们早已做好了撤离准备。

一切都是周密而无差漏的,只是此刻,墨清弦隐隐感到。乐正龙牙,将是最大的变数。她定了定心神,却发现不知何时乐正龙牙已然走到她眼前,递上一束红梅,花瓣娇嫩鲜艳,犹自带着雪水,显然是刚从树上撷下。

“我以这红梅相邀,不知墨小姐可否赏脸共舞一曲?”

静。

竟无一人对于开舞权贸然决定了归属提出异议,毕竟是上海滩这个势利之地,乐正龙牙其人值得任何人去结好。

——然而,那位红人儿可否愿意与这旧情人共舞呢?

时间似是被暂停,所有人的眼睛都望着台上那个黑裙身影,许多客人到此时方才发现她裙摆上肆意绽放的红梅——那绣工太过精致,几乎以假乱真。塞北雪片一时随这红梅飞至百乐门的弹簧舞池里,更衬得台上女子冰肌雪肤。

红梅,红梅。两相映衬,流转在灯光里的红色,灼了人眼。

墨清弦眸子里弥漫起清浅一层雾气来,“乐正先生如此诚意,我怎好辜负?”她甫一出声,声音里便已经带上了风月场女子特有的慵懒妩媚,长睫若蝶翼般轻一忽闪,眼波里便飘过灵动光芒,唇角噙了丝笑意,美丽而欢喜。然而站在她面前的乐正龙牙却看得清楚,她的笑容里分明是嘲讽与悲切,像是居高临下的俯视卑微的他。愚园路一别后他几乎翻遍整个上海,而墨清弦如同人间蒸发,若不是她重回百乐门,或许此生都无法再见。

推开舞厅门前他还为着找到了心上人而满心欢喜,现下他却真切地知道,那个窝在他怀中低声哼唱家乡小调的墨清弦还是丢了,他能找回来的,不过是这个风月场里冷艳而无法捉摸的舞女。先前她是乖顺可爱的猫咪,此刻却拱起脊背亮出利爪,危险得令人无法接近。而可悲的是,乐正龙牙发现自己为这危险的美丽无法自拔,就算明知会被抓伤到鲜血淋漓也不想后退。

 

音乐响起,灯光渐暗。

墨清弦与乐正龙牙并肩步入舞池。在墨清弦初入百乐门时,便是乐正龙牙每日与她共舞,又斥重金捧她,她才得以有今日的盛名。该如何与对方一同舞,他二人都过于熟悉,熟悉到不需要思考,只凭着本能就能踏出配合完美的步伐。

一步,两步。前进。后退。“清弦你可还记得这曲子?我们过去常用这支曲子伴舞。”

视线相对,又分开。“往事既已过了,还记着作甚呢?乐正先生未免太过念旧。”

旋转,拧身。摆头,迈步。“那日争执原也是我有错,若不念旧,那事可否一笔勾销?”

她长发从他手臂上一滑而过。“乐正先生哪里的话,我这等卑贱之人,能得乐正先生垂青已是荣幸之至,怎敢再奢求什么?原先是我过于愚钝了,还望乐正先生海涵。”

“你当真不顾我们往日情分?!”他舍了原本的舞步只一味迈进,她被逼无奈退至舞池边缘。

“乐正先生所言甚过,清弦自认与您并无情分可言。乐正行长想找人一同做戏,清弦便奉陪。演戏,是不需真心的。”她挑唇笑起,灿烂却也疏离,话语一字一凿地说出,并未掺半分假。

乐正龙牙需要一张盾,墨清弦需要一支矛。

盾是用来挡住商业敌手的视线,使其误以为乐正龙牙沉溺于美色,更方便乐正家在上海滩势力与产业的扩张。红颜向来是祸水,乐正龙牙亦是如此想。这才多方寻觅,直至找到机敏而又冷静的墨清弦,才有了陪他演一出金屋藏娇的人选。

矛是用来刺穿政府的伪装,直取核心情报。彼时墨清弦刚领下接近乐正龙牙的任务,对方便找上来,开诚布公地要与她“合作”。实业银行总经理的身份看似不大,却是接触经济命脉的角色,她自然乐得其成,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。

只是后来二人都动了心,这便是出乎意料之事了。

于是便极有默契地皆闭口不谈双方的交易——墨清弦陪他演的这出戏。此刻她重提这事,无疑是泼了乐正龙牙一头冷水,揭了他旧时疮疤。

“……你怎能绝情至此。”

 墨清弦闻言笑得灿烂,瞳中是极天真的光,轻盈地旋身脱离他双臂,“龙牙你可是忘了?我是个戏子。”语毕她咯咯地笑出声来,进了另一人的臂弯,脸上笑容甜蜜,丝毫不见适才的凌冽疏离。

乐正龙牙立在原地,怀中乍然空下来令他极为不适。此时他才意识到舞曲换了新的一首,也难怪墨清弦寻了新的舞伴。

曲终人散。这四个字蓦然浮在脑海里,激起满心的苦涩。乐正龙牙神色黯淡走回角落里,舞池中彩色灯光偶而从他脸上扫过,却也照不清他的眉目。

一杯又一杯,高脚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。醉眼迷离,乐正龙牙的目光追随着舞池中的墨清弦。她换了件舞裙,裙摆在旋转间荡开涟漪,犹如只华美蝴蝶,游刃有余地穿梭于光影之间。

只是这蝴蝶,再不会来寻他。乐正龙牙垂眸,又饮一杯。

 

凌晨两点,众人散去。

墨清弦瞥见角落里醉倒的身影,脚尖就要迈出却又放下,最终也只是站在原地凝望。百乐门头牌舞女站在灯光与黑暗的交界处踌躇,他知道自己踏出一步就能奔入他所在的光,摆脱这层层缠绕的责任与危险。以乐正家在上海的名望财力与人脉,她定能被护得周全。

只是她最终也未迈出步子,只是唤来侍者将乐正龙牙送走。

不是她不想与乐正龙牙在一起,而是不敢。不但如此,还要尽力地把乐正龙牙从自己身边推开,今日刚刚复出的红舞女必然是被狗仔盯梢的重点对象。再过不久,墨清弦这个名字怕是会惹上诸多纷争,她又怎敢在人前与乐正龙牙亲厚。从她选择进入特科开始,便已注定了未来该是如何度过。她能凭借的只有自己的面容与计谋,万万不敢再与别人起了牵连。能够有之前那样一段平宁的生活,于她,已是难得之至。

目送乐正龙牙被侍者架起向门口去了之后,墨清弦转身离去,步子却放得轻缓,拼了浑身力气克制自己不要回头。她清楚地知道自己适才将乐正龙牙伤到了何等境地,然则她别无选择。纵然心痛到连身体都在颤抖,也不能暴露了她所要掩盖的。

时局已是混乱到了极点,国内各方面势力都维持着微妙的平衡,又似乎一触即发。她能做的也只是尽微薄之力,在其中斡旋。眼下境况愈发令人难安,伪政府只知媚外求好,频频对特科人员下手。组织上已下令转移部分人员前往重庆,她亦在其中。上海于她虽是异乡,现下也渐渐熟悉起来。毕竟多年辗转奔波来去,身不由己地把这座城当了家。乍要离去,终归是有几分不舍。

走马灯一般地在脑中把往事过了一遍,穷迫颠沛有,风光安稳也有。来回辗转,做的却是同样的工作,自始至终都是倚风月为蔽。不需要真心,只需要演技,带得体笑容,持温软话语便足够。来了百乐门后,接触到的尽是意气风发的青年要人,耳鬓厮磨片刻便能哄出她想要的信息。酒不醉人,她却是醉人的那一饮。

再往后,就是……思及那段时光,墨清弦痛苦地闭眼。“你不过是个戏子。”她低低自语。

虽说完美谢幕后就该与角色无关,然而这样一场扮演自己的戏,她又何尝走得出来?与乐正龙牙在一处时到底是戏中还是现实,又是按着哪出折子演着爱恨离仇,她早已分不清,也已放弃了把任务与私情摆得泾渭分明。

“戏散了,也就什么都不是了。”高跟鞋敲击地板声响慢慢消失,墨清弦脊背挺直如常,如同赴死的天鹅一只。旦夕风云的世道里,谁也不知明日将会发生什么。这段往事只需死在她心里,多一个人知道都会多一分变数,徒增烦恼而已。

 

午后日光爬过租界林立的小洋楼,攀过窗沿下的爬墙虎,再跃至墨清弦指尖,映亮照片上那张相貌平平的脸。墨清弦眯起眼睛看着照片上的男子,语气里掺了几分显而易见的鄙夷:“就是他?叫什么名字?”

“任笠。”她身边坐着的短发女子咧一咧嘴,“都过了而立还这般碌碌无为的,放眼67号也就他一个了。运气真是好得出奇,小错不断却没出过大纰漏,不然呀……”她并拢两指放在太阳穴上,夸张地做出倒下的模样,自己倚在墨清弦肩上咯咯地笑了起来。

“那便让他出个错罢,要麻烦你筹谋一番了。”墨清弦见言和这般模样也笑起来。

“这有何难。这种蠢货都是一个德性,听风便是雨,殊不知我向来是故意漏嘴,要不怎好把这专备的鱼饵扔出来呢。”

“你倒是有这钓鱼的闲心,这次可务必要帮我把这条鱼给网住了。”

两人推搡着笑成一团,忘却了时局与战况,仿佛只是闺阁里的小女儿,不曾见过外面的世界。

笑过一番,墨清弦凝了眉严肃地开口:“行事要小心再小心,你毕竟是直接跟那边的人接触,总这样吊儿郎当模样可不行。”

言和做的是游走于敌我之间的情报工作,既探查敌情,也往外递组织上的内部消息,真假相掺反而使她更为可信。

也正因为如此,她的真实身份被保密得严严实实,与墨清弦也从来是单向联系,因为二人都心知肚明,这样刀锋上的行走,一旦出了任何差错都会招来杀身之祸。

“你当我还在意吗?”言和仍是笑着的,声音里却慢慢地染上悲切:“从Lorra走后我就什么都放下了,死了也好,早点去陪她。左右这世上……再不会有人像她那样待我了。”

想起那个温柔安静的医生,墨清弦轻轻叹一口气:“你何必如此……”

言和不言不语地直起身来,脸扭到一边去,抬手佯装把碎发别到耳后,墨清弦却看她手指从眼角狠狠地划过。那样快,那样决绝,如同她一贯行事作风般,哪怕要伤了自己,也义无反顾。

待言和再转过来,又是嬉笑的大无畏模样,“人都说你清醒,我倒觉得你迷糊。”隔空点了一点墨清弦胸口:“你这里呀,装的东西太多了,反而是拖累。像我,空空荡荡的,去哪里都不需要多思索。”

墨清弦怔了一怔,一瞬间心间就应和上一个名字来。沉沉地在心里坠着,又轻飘飘地往唇边飞,被她死死压在舌根下。哪怕是对着身边出生入死几次的挚友,她也不敢说出自己仍倾心于乐正龙牙的事。

旦夕风云的世道里,谁也不知明日将会发生什么。这段往事只需死在她心里,多一个人知道都会多一分变数,徒增烦恼而已。

她注定是个戏子,也自然要扮得十全十美。虽说完美谢幕后就该与角色无关,然而这样一场扮演自己的戏,她又何尝走得出来?

与乐正龙牙在一处时到底是戏中还是现实,又是按着哪出折子演着爱恨离仇,她早已分不清,也已放弃了把任务与私情摆得泾渭分明。

“你说的是,上海的天这样重,我也不该让自己活得更重了。”墨清弦强忍着涌上鼻腔的那一股酸涩,云淡风轻地笑着开口。心中却像是堵了一块硬石,上不去下不来,硌得胸腔闷闷地痛。

 

 

1940年2月25日,上海。

晨起,墨清弦推开窗却又极快掩上。并不是畏惧乍暖还寒时候风的冽意,而是因那风里卷着的硝烟与血腥气息。不知何时何地上演了血案一场,借由这风将丧命之人残留世间的一点痕迹扬遍了整个上海。她坐在窗边怔怔出神,低低哼首家乡的小调,唱腔婉转动听,嗓音却有些喑哑。唱到一半她戛然而止,自嘲般地摇一摇头,披了件衣服坐在镜前梳妆。

有电话来。

墨清弦放下香水瓶子,纤长手指轻巧地拎起话筒来:“可是准备好了?”得到答复后她扬起柳眉:“这张墨清弦的皮,终于是要脱下了。”

挂了电话,她在房中慢慢踱步,心中是说不出的五味杂陈,许是因为这出系着她自身性命的戏过于重要,或是心思还绕在昨夜梦中的缱绻里难以脱离。

天色渐暗,墨清弦着一件阴丹士林旗袍前往百乐门,下车后改道走了侧门。远远绕过去时她瞥见大门处徘徊的熟悉身影,心里一时间有些酸涩,那是她曾日夜相处倾心不已的男子,故而仅凭这浮光般一眼便足以确认他的身份。乐正龙牙大抵是在等她,可她已亲手把过往那段情分推至万劫不复的境地,就再无任何见他的颜面。上次相见共舞一支,她笑着撕破二人共同的心伤。再相见又要如何?墨清弦是怕的,怕自己带不住那张冷静的假面,令乐正龙牙发觉她刻意遮掩的一切,真到那一步才叫覆水难收。

坐在后台,她心里百转千回念的都是乐正龙牙的名字,无心思索将至的变故,亦不愿瞻望遥不可及的未来。直至涂着红蔻丹的指甲紧紧陷入手心她方才清醒过来,拿起眉笔对镜细细描画,每一笔都涂进不可言说的情绪。

 

弹簧舞池里三两男女相拥起舞,唱片无休无止地转着,转开上海滩的醉生梦死与太平景象。纵然几小时前这条街上还有鲜血挥洒,硝烟味也未散去,他们也闭上眼睛堵住耳朵装作不知,被酒精熏红的脸颊在彩色灯光下更显得可笑与痴蠢。墨清弦抱臂站在一旁冷眼看着,修长的影子映在墙壁上,虽是曲线优雅起伏,却如同像将要出鞘的利剑。

有脚步声自远及近,停在离她不远处。饱经训练的耳朵已令她分辨出这脚步声来自何人,心忽然被割成两半,一半为着见到心上人欣喜,另一半却因他的到来而生出愧疚与伤心。还没想好下一步该往哪去,手腕就被人抓住,墨清弦下意识后退一步,抬头正好撞上那一双深深的眸子,近乎卑微的祈求目光瞬间令她呼吸不能。

“清弦……”他小心翼翼开口,只唤了她名字就停住,似是反复斟酌着下一句的内容。墨清弦不露痕迹地打量着面前的乐正龙牙,他向来是意气风发而张扬潇洒,此时竟能有这样低下的姿态。

墨清弦鼻腔一酸,正要开口回应时却见余光里出现一个鬼祟身影,腰间鼓囊勾勒出的分明是手枪形状。想起早晨电话里所说的内容,她仔细看过去,持枪那人什么酒都没点,只是坐在角落里东张西望,肩膀处的线条绷得无比紧张。

她心知肚明,今晚种种,绝不能让乐正龙牙卷入。劝他离去定然毫无成效,徒劳地在这里纠缠也只是为乐正行长的风流韵事再添一笔。墨清弦心思转过几圈终于定了心思,舌尖蓦然泛起一阵苦涩,如儿时被灌下汤药后的不情愿。

“这儿太吵,去我休息室喝一杯吧。”她收起面上的疏离神色,顿了一顿,轻轻唤他名字:“龙牙。”

两人一前一后冲着后台去了,谁都没有说话,只是沉默地走着。殊不知墨清弦心血如沸,蒸发升腾着浓烈的歉意。她知乐正龙牙是真心待她,却一次次利用他对自己的信任与心意。不论是这百乐门里将至的动乱,还是她倾自己性命的豪赌,抑或军政里的风云暗涌,都与他无关。

喝了这杯掺有安眠药的酒之后,他只需在这里安稳地睡一觉,醒来之后就再没有做戏的舞女,没有将断未断的旧情,一切都会回复成风平浪静的模样。

关门离去前,墨清弦忽然转身没来由地拥住已伏在桌上睡去的乐正龙牙。端详着男子面容,她满心难过,彼时分明是她自己亲手戳破二人之间脆弱如同泡影的幸福,现在却要在予他希望后再一次离开。感受着男子身上熟悉的温度,她附在他耳边低低开口,声音比身体颤抖得更为激烈。

“不要恨我……也不要……再爱我了。”

舞女孤独地走在黑暗走廊里,向着辉煌灯火而去。那是她的舞台,亦是她的战场。

 

钟声敲了十二下,西洋钟的玻璃面上冷冷折出斑斓色彩。任笠从角落站起,手慢慢搭到腰间,目光紧紧锁住舞厅另一端正与身边客人调笑的长发女子。

虽说早对这位红遍上海滩的舞女有所耳闻,然而当他从线人口中得知她隶属何处时,还是着实吃了一惊。惊诧过后便是胆寒,墨清弦接触过多少要人,又套走了多少消息,对时局造成多大影响,他们竟一无所知。

67号内部分歧日益扩大,派系倾轧之间难免要有一方倒台,他清楚自己多年唯唯诺诺下来毫无建树,因而听到这重大消息时激动无比。除掉这枚埋在风月场中的暗棋足以立功,从而保住他在67号的一席之地。

太过莽撞?也许。可他不敢等下去,若是机会被别人抢走,下一次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。任笠忘却了自己一贯平庸的判断力与疏松的枪法,信心百倍地来到百乐门,窥伺一个动手时机。

他站在原地,虽未迈出一步,眼前却已出现未来升官掌权的辉煌画面,舞厅里灯光音乐穿过他的绮想,扭曲成过于旖旎的模样。

墨清弦端着酒杯装作饮酒,眼睛暗暗往角落里瞥去,瞧见任笠呆滞立着的模样不禁低笑出声来。手腕一翻放下酒杯,轻轻掩口说话:“小摩柯你看,那就是我们的猎物。”

她身边坐着的正是重庆方面派来接应的徵羽摩柯,五官虽还有些许稚嫩,眸子里却是见惯大风大浪的沉静:“我一早便注意到了。”他沉了声开口:“别叫我小摩柯。”

“你这少年老成也真是无趣。”墨清弦眯了一双凤眼,懒懒托腮四顾张望着:“他怎么还不动手,我都要不耐烦了。”

徵羽摩柯看着门厅处三两离去的客人,平静地低语:“快了。”

几乎是话音刚落,就见任笠鬼鬼祟祟冲两人走来,墨清弦一副无骨样子倚在徵羽摩柯肩上,然则已绷紧了全身肌肉。

这计划她筹谋多日,唯一目的就是要让墨清弦其人光明正大地消失,避过敌方的怀疑。试想,若百乐门红舞女与特科同时消失,那岂不是将她与特科间的关系放上了明面?

而最为有效的办法,就是诱使敌方先对她下手,纵然危险到了极点,却是一劳永逸的法子。对于丧命在自己人枪下的角色,从不会有人再挂心。

选择任笠,不单因为他平庸的才能,更多是因为他隶属67号,这个机构拥有极大的独立权,任务内容也多数保密。这便予以特科操纵舆论的空间,好把口舌间的风引向对己方有利的那头。

任笠还以为自己是躲在暗处的猎人,殊不知是猎物选中了他。

 

 

墨清弦看着任笠猫腰躲进了钢琴的阴影里,手垂在桌下,不露痕迹地解下了大腿上绑着的匕首。

任笠半蹲着身,只听见自己胸腔里心脏跳得犹如鸣鼓,顾不得过多瞄准便扣响了扳机。

枪声响起后,他听见有谁爆发出一声力竭的喊叫,从未独立完成过这等刺杀的他顿时有些心慌,连忙再发两弹,硝烟顿时弥漫开来,刺鼻气味盖住了舞厅里香水与胭脂的甜香。

在枪支的后坐力之下任笠踉跄后退三步,视线穿过叫喊着跑动的人群缝隙,观察着目标的情况。

那女子已倒在地板上,大滩鲜血从她胸口汩汩淌出,想来必死无疑。旁边似乎还有一个男子倒在地上,想来是被流弹所伤,他却是没有精力料理那么多,只求速速脱身。

任笠压低了帽檐,趁乱离开。

枪声响起那一瞬,墨清弦迅速伏下身去,手起刀落,果断地划破身上一早绑好的血袋。于是手臂腰腹都一副鲜血淋漓的模样,在昏暗灯光下足以蒙蔽众人。虽已安全避开了子弹,她还是放开嗓惨叫一声,侧偏了头紧紧闭眼,身体不规律地震颤着,状似痛苦无比。

演出到此便可谢幕,她只需等待扮作医护人员的同志前来接应,忽然听见不远处有谁痛呼她的名字。

“清弦——!”声音正是频频出现在她梦中的那一个,带着嘶哑的绝望与歇斯底里。

墨清弦的心湖刚平静下来,就又卷起滔天巨浪。耳边登时“嗡”地一响,心里浩浩荡荡地奔过思绪千万,百转千回地在心间沉浮,一瞬就绝望得要流出泪来。

分明在酒杯里下了安眠药,又是看着他药力发作睡去后才离去……

怎么费尽心思将他推离这漩涡,此时此刻他乐正龙牙还是出现在了这是非之地,还是这样不管不顾地出现,一声喊后就成为在场人视线焦点。

墨清弦是注定要消失的人物,名声怎样被糟蹋都无所谓。可他这乐正家大公子,怎么就非要把自己与这个下三等舞女拴在一起。

可她现下仍在扮演中弹昏迷的被刺杀者,不能遵从本心去回应乐正龙牙的呼唤。

若在和平盛世,他们二人自然可以做戏本中的才子佳人,成就一段风流韵事想来也不难。可如今中华是激流中一叶颠簸扁舟,容不得情与爱安逸地生长。

墨清弦自暴自弃地想着,不如就让乐正龙牙以为自己死了吧,也算是了结这段从起初就错得一塌糊涂的,不合时宜的爱恋。

直至枪声忽然又起,她才脱出思绪。听见男子猝不及防发出一声闷哼,接着就是重物坠地声响。如同天降一块巨石砸在她心上,血液都几近要流不动。

她多么想扔开组织上的任务,现在就站起身去。可是理智提醒她不能如此,一旦此刻轻举妄动,多少天的安排就会毁于一旦,平白拖累多少人。

有脚步声靠近了她,有人将她抬起又放在担架上,她始终扮演一个无意识的静止角色,任人摆布来去,心中只是如煎如熬地挂念着乐正龙牙。

——方才受制于角度与方向,她甚至看不到他在哪里倒下,又伤了哪里。

无知才是恐惧最大的来源,墨清弦现在便是被这样浓重的疑惑与探求心思折磨着,如同坠入万年冰窟。

从耳边传来三下轻敲担架声,她顿时被拉回现实,意识到自己还在一场筹谋多日的任务执行现场,曲起手指以同样频率敲击,对上了暗号。

 

海格路红十字医院。

随着手术室灯光亮起,记者们已蜂拥而来,吵嚷着挤在门外,等候着第一手的资料。殊不知那手术室里并无病人,有的只是一具女尸,等候着被以墨清弦的身份推进太平间。今晚这座医院上上下下都是特科的人,也不会给他们留下半分可供猜想到事实的线索。

墨清弦在另间房里睁眼,环顾过室内一干熟悉面孔,不自觉就长出一口气。徵羽摩柯平静的声音传来:“我听说过乐正龙牙,却一直无缘见到,不过想来刚刚喊你名字那位就是了?抛开这个不提,演技不错。”

她心中没来由地一紧,却还是淡然地勾唇笑一笑,绕开有关乐正龙牙的话题:“那是自然。”

“你果然还是没放下。不然以你的性子,早该让他从你身边销声匿迹了才对。”言和忽然开口,一语戳破她来不及遮掩完全的心事。

“乐正行长确是一表人才,只是刚刚他似乎被流弹击中,希望没被伤到要害。”徵羽摩柯淡淡开口,似乎并不因方才的生死一线而产生半分情绪波动。

原本没有证据的臆测忽然被人证实,墨清弦只觉一股冷意嗖地顺着脊柱窜上,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。

坐在角落里的小同志推一推眼镜,犹犹豫豫地问道:“你们说的那人,是不是瘦高身材,黑西装…?”

闻言墨清弦猛地抬头,目光里燃出未名的炽热光芒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后者被那眼神吓了一跳,迟疑着继续说下去:“我刚刚在走廊里看到的……那个人大概是跟你一起被抬进来的,在隔壁手术室,不知情况如何。”

这里是离百乐门最近的医院,若在百乐门受了伤,首选便是送到这里来。兼之是与她一起被抬进……

墨清弦拔腿就要往门口去,被言和一把拽住:“那个墨清弦现在已经死了,躺在太平间里!你现在这样出去是要干什么!嗯!?”

突如其来的痛感让墨清弦冷静下来,言和箍住的不只是她的手,还有她不该有的心思。

她甩开言和的手,颓然走回床边坐下,抬眸望着言和:“那你能否去探听下……隔壁手术室里的那个人是谁。算我……求你。”

言和怔怔看着眸子已暗下的墨清弦,仿佛对着一面镜子,穿过光阴漫漫,照见战音离去时的自己的心碎。她默不作声,身手矫健地翻了窗,影子一闪而过,消失在夜里。

墨清弦绞紧了指节,垂首沉默地等待。如同在水底窥听岸上的喧闹,走廊里记者的吵嚷与嘈杂的脚步声都离得那样远,模模糊糊得犹如隔世。

从言和出去到回来分明只是须臾,于她却如一个世纪那样久。

言和默默坐在墨清弦身旁,手迟疑地抬起,覆上她手背。“医生说,方才手术室里那个男人……推进来时就断了气。我本想去太平间看看,只是现下医院里人多眼杂,太难行动。……抱歉。”

“起初提这个计划时,人人劝我不要以身涉险。我说我不怕这些,说我要赌一把运气。”墨清弦低声开口,“现在我是后悔了,可后悔又有什么用处呢。”

她平静地说着话,豆大的泪珠慢慢滑出眼眶,顺着脸颊淌下,留一道微微闪光的水痕,隐约折射出窗外的霓虹。

“是我要演这一出戏,他偏偏闯上这舞台。原是该怪他不识好歹偏来充这戏中人,可最不识好歹的……是我啊。”话至末尾,她泣不成声,一字一句都沾满苦涩至极的悔意。

徵羽摩柯立在一旁轻声开口:“你早晚要习惯这些。”声音仍青涩的少年轻描淡写地道来,话语里裹挟了无数场战火硝烟里的生离死别。

他掏出一方手帕递到墨清弦眼前,“擦擦眼泪,我们该走了。”

 

 

墨清弦坐在茶馆里,习惯性地去挽胸前长发,手指却从空气中径直穿过。她这时才反应过来,自己在来重庆的第一日就剪了短发。

蓄了那么多年的青丝,不论曾花了多大心思养护,现在都只是躺在妆奁里的枯草一把,如同她自那日一别上海后就萎去的心。

从登上火车开始,她就再未提过乐正龙牙的名字,身边知情人也避着这话题,怕戳了她的心伤。

一众人合力造出了个平静的假象,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,更不曾有过那些爱恨与别离。过往再多缱绻事也都埋在千万里外的上海滩,与重庆毫无关系,与她也无关系。

只是那个唤她名字的声音日日缠在梦里,挣也挣不脱,甩也甩不掉。墨清弦无数遍地想过,若是没有她自作聪明的计划,没有把乐正龙牙灌醉而是强硬地送他离去,是否他就不会殒命?

甚至觉得最好是从未相见,他可以安心做富家公子,她也可以自如地扮演冷媚舞女,各自风雨,各自行路,两不相干。

只是她心知,终究要走出那一晚,时局与责任都不容许她一再沉湎。因而当会议里提到要择人与上海派来的专员接洽时,她默默地,站起身来。

 

四周茶客摆着龙门阵,高谈阔论声混杂在一起,说的都是些寻常百姓的家长里短,自然比不上百乐门香槟红酒的高雅,却没来由的让人安心。这也是她把接头地点选在这街头小茶馆的原因,避人耳目不说,还能免去见到辉煌建筑时恍惚间的触景生情。

墨清弦正拎着茶盖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茶汤,跟她共事的小同志喘着气跑进来坐下:“人来了吗?”

“还没,看把你急的。”墨清弦笑起来,探手轻轻刮掉她嘴角残渣:“又去吃什么好吃的了?”

她从小挎包里掏出个四四方方的油纸包来,“这是我方才排好长队买来的米花糖,清弦姐你尝…… 啊!”

她突然收声捂住嘴四处张望,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才停下,悄声开口:“我还是没习惯你那个假名字……唔,你要不要吃吃看啊?”

墨清弦摇摇头:“你们小姑娘家吃的玩意儿,我就不尝了,怕腻着。”

忽然走进个长辫女子,一路穿过十来张茶桌,坐在她们这张桌前,眉眼带笑:“我表姐的衣服还没做好吗?”

洛天依放下了正要拿起米花糖送进嘴里的手,“街口新开那家西餐馆我去过了,味道不错。”

言毕二人不约而同地伸出手与对方相握。这看似前言不搭后语的两句话,正是双方约定好的接头暗号。也只有这般,才能防止认错人与之后带来的连串误会事端。

墨清弦抬头打量着这个从上海派来的专员,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子,虽做家常打扮,周身却仍是钟鸣鼎食之家才养的出的贵气。

她一时竟觉得分外眼熟,又想起自己在上海滩与那么多人打过交道,兴许曾见过她也说不准,便不以为意。

她端起茶船想要喝口茶润润嗓子,垂眸的间却蓦然想起一张脸来。手指顿时脱了力,茶杯径直向桌上砸去。茶汤撒了她一身,白棉布上衣顿时被染上深色水渍。

墨清弦有些窘迫地站起身来清理,一抬头却见方才想到的那张脸冲自己走来,仿佛是跳出了自己脑海而成真。她一下子呆愣在原地,看着刚坐下的专员站起身来冲他挥手。

“哥哥,这儿!”

随着男子一步一步走近,墨清弦的泪水一点一点盈满了眼眶。

当视线对上那双熟悉的眸子时,墨清弦的眼泪决堤一般掉下来。世界朦胧一片,思绪也混乱不堪。

那日百乐门里慌乱失措,种种细节都已从记忆中湮灭。若是有心打探消息,以她的人脉并不难触及真相,只是她畏惧于可能得到的噩耗,便退缩进未知的浮沉里,想着总好过揭开面纱后的坠地。

乐正龙牙现在是好端端地站在了她面前,于是所有染着血色阴霾的揣测都烟消云散,那些辗转难眠的沉痛夜晚一下子变得无足轻重,变为可供证明情深的谈资。

她紧握的手无声地展开,指尖犹疑着逐一抬起,过了许久,终于展成一个瑟缩的探寻模样,去触面前男子的脸颊,多怕下一秒他就成了臆想里的一个影儿。

指尖触及柔软温热的皮肤,拂过硬朗挺拔的鼻梁,最后停在他眼角下的泪痣上。这是她曾日夜相对过的面容,每一分轮廓她都谙熟于心。

墨清弦颤抖着开口:“是你吗?”声音放的轻缓无比,只言出短短三字,用尽了力气抿住双唇咬住舌尖,生怕从唇中迸出的言语到最末就变作嚎啕。

乐正龙牙张开双臂将她拥进怀里,任由女子泪水打湿自己的衬衣。

“是我,我在这儿呢。”

 

乐正龙牙这次来重庆,既是送妹妹上任,又是前来商谈资助革命工作之事。

墨清弦几次三番地询问那晚百乐门里到底发生了什么,他却不愿提起。墨清弦只知中了流弹是乐正龙牙不假,在红十字医院里被抢救的却并不是他。至于他为何中弹之后去了哪里,甚至是他为何忽然起了资助革命的念头,都是未知的迷,等着她来解。

最后还是言和悄悄同她解释,她才恍然明了了乐正龙牙的这三缄其口后藏着的意思。那段充斥着算计试探与心伤的过往,于两人而言都是沉重的负累与愧意的攒积。因而不愿再提起,不愿再加深她对那些日子的回忆。

直至多少年之后,墨清弦才知道,向乐正龙牙说明她做下了假死戏码的人,正是言和。劝乐正龙牙来重庆与她相见的,亦是自己这位生死之交。言和是因心爱之人离去,从而不想见有情人分别,还是单纯地想要帮自己一把都已不可知。墨清弦能确定的只是,自己的命运因她的奔走而拐了一个弯,从坠向悬崖的方向上被拉了回来。

而再次相见那晚乐正龙牙对自己说的话,墨清弦记了一辈子。那是在她小心翼翼地说出过去对他表现出的情意大半是做戏之后,乐正龙牙温柔地牵住她的手。

“我们不过都是这人间的戏中人,而你,却是我独一无二的意中人。”

 

 

 

 


 
评论(5)
热度(93)
  1.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© 棠霜|Powered by LOFTER